晚清海关廉政启示录
英人赫德(Robert Hart)在北京的总税务司官邸是一座四合院。
其实他完全可以像那些驻京的英国外交官员一样,住在一幢舒适的英式洋房里。但赫德不,他牢记自己的身份,时刻提醒自己是清政府的雇员。
当时的中国海关,明明是大清国的行政机关,却在金发碧眼的洋人管理之下。这一由外籍税务司系统所控制的特殊机构,因此被形象地称为“洋关”。
这是晚清政府的无奈之举。考虑到外国人比大清官员更了解国际法,也较清政府官员清廉,便拟定海关总税务司一职由外国人担任。赫德就是管理“洋关”的最高首长。
言出必行,为做好表率,赫德以为,作为一个中国政府的官员,他就应该住在中国政府提供的官邸里,所以只能是一所中国式房子。
但这座四合院恐怕在全北京都独一无二,因为大清海关驻伦敦办事处主任金登干给赫德订购了一个洋玩意儿――抽水马桶。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四合院所在的勾阑胡同和恭亲王王府所在的柳荫街相距不远。所以,除了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公干,王府也是赫德经常登门拜访的所在。每次离开,他都忘不了亲王眼神里的期许。无疑,对到处弥漫着腐朽气息的晚清政府来说,新型海关就像从外部世界吹来的一阵清风,令人耳目一新。在亲王看来,那些贪腐成癖的“自己人”实在不靠谱,把海关交给“虽系外国人,尚属驯顺”的赫德打理,放心。
赫德更加忘不了的,还有那次人数不多、规格很高的饭局,就在那道山西名菜糖醋鲤鱼端上桌时,亲王意味深长地说起了一个典故。
话说东汉南阳太守羊续,为官清廉,在拒腐方面很有一套。一天,羊续的属下府丞焦俭见羊太守过于清苦,便给他送了条活鲤鱼。面对这条鱼,羊续左右为难,无奈之余,只好暂且收下,等焦俭一走,便叫人把鲤鱼挂在府邸屋檐下,没过几天,风吹日晒就成了一条枯鱼干。直到有一天,焦俭又笑嘻嘻地拎着一条更大更鲜活的鲤鱼来拜访羊续。羊续不说话,只是笑着指指那条悬挂着的枯鱼干。领悟到长官的一片苦心,焦俭红着脸,收起鱼退了出去。从此,风干之鱼便成为活生生的教材,瞪着苍白的死鱼眼,警示后人别再行贿进贡。这件事传出去后,府吏们被羊续的高风亮节所折服,以后再也没人来礼贿他了,“羊续悬鱼”的典故也就流传了下来。
来华十年,赫德虽说对史籍旧章多有涉猎,可中国历史实在太悠久,戒石他见过,也知道来历,羊太守的拒腐传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但聪敏的赫德马上就明白了亲王的深意。1700年来,有几个熟读典籍的官员不知道这个出自《后汉书》的典故?他们却依然陷入贪渎的怪圈。
不能说大清的统治者们无所作为。前清时代,对官员的考察、监察、惩罚,沿袭了历代王朝的一整套制度,比如设立专职御史官,其职责就是弹劾贪渎官员,但这套监察制度是为专制君主量身定做的,人治色彩很浓,其效用受皇帝的性格和能力影响较大。御史制度通过以官纠官的形式来进行反腐,其调控官场的意味应该更浓。在统治集团日益腐化,政治腐败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例外地会不断腐化,“专徇赃私,骄恣跋扈”,成为内部政争的工具。
或许,这个“几无一处衙署干净” 的庞大帝国,就像未经处理的鲜鱼一样,早已糜烂腐败了。
为报答亲王的知遇之恩,赫德曾不止一次许下诺言,要在林林总总的衙门中,保证“海关税司一枝独清”。现在,亲王借鱼说事,敲打自己,一定情非得已。要知道,海关税收可是亲王最后的依靠。
赫德的表现没有让亲王失望。不和别的衙门比,就拿海关自身来说, 由他管理的“洋关”(“新关”)比清政府官员主管的“常关”(“旧关”)要好太多。前者负责外轮货物的稽查征税,工作效率高,不论是“洋员”或“华员”,都能清廉自守;后者管理国内民船贸易,则懒散草率,贪腐连连。
早在“新关”设立前的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中国就建立了四大海关:粤海关(广东)、江海关(江苏)、闽海关(福建)、浙海关(浙江)。它们都是由清朝官员管理。由于管理散漫松弛,受贿纵私成风,走私漏税一直十分严重,清政府应入的关税被层层私吞。 1852年,江南道监察御史梁绍南上奏称,经粤海关管辖的地域仅白糖、冰糖每年就进口不下五六千万斤,但在当时粤海关的记录上,仅得一千五六百万斤。梁绍南说:“近年以来绝少呈报(进口的白糖冰糖),其为偷漏,更属显然。此外如进口之洋参,出口之绸缎,皆属大帮货物,近年税册,俱觉寥寥。广东如此,外省各关口均同此弊,概可想见。”
用人唯亲则是公开的事实。以粤海关为例,作为当时全国四大海关中最重要的海关,据旧《粤海关志》记载,嘉庆二十三年,钦派粤海关的一位监督,就将他的24位家人和41位手下巡役安插到粤海关下面的总巡口、黄埔口、江门口等各总口和小口担任各式要职。他们的薪水,由监督署办公费开支。这并不是个案,当时粤海关的监督都是这样做的。
当时,清政府征收的关税其实并不多,主要有两项:船钞和货税,而货税的税率极低。但是,粤海关的官员们巧立名目私设的各种税费却多得惊人。例如,黄埔口就向过往船舶货物私收进港费、离港费、停泊费、粮道捐、分头、火耗、验舱、贴写、领牌等近70项,所得统统被上下官吏私分。1763年,两广总督苏昌上奏称,粤海关各项陋规银两,“每年不下六七万两,从前原系丁役私收入己”。对于这些陋规银两的征收,外国商人强烈不满,屡次要求清政府减免,但往往旧的规费被上级明令缴公,新的规费名目又现,至于其他私相授受的贿赂,更无法统计,总归是“瞒上不瞒下”。
于是海关就成为清廷最著名的肥缺,被中外商人指责为清代官员腐败的典型代表,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贪腐案件层出不穷,俨然是腐败的重灾区。为什么赫德一到任,就能“刷新关政”,杜绝舞弊,而常关却还是吃拿卡要,涛声依旧?赫德到底用了什么样的点金之术,化腐朽为神奇?
还是让那条鲜鱼来告诉你答案。同样是送鱼,看看在赫德铁腕治下的洋关,有着怎样的遭际。那时闽海关的一位外班关员,午夜交班后提着一条鲜鱼兴冲冲地回家,被查岗的外籍副监察长半路撞见。洋监察可没有羊太守那样的慢功夫,他立即询问鲜鱼的来历,最后查实,这条鱼来自报关人员的馈赠,便在逐级呈报后,根据规制将这个可怜人儿清理出海关,永不录用。 有清一代,官员的俸禄一直是相对偏低的。早在康熙年间,御史赵�就曾上奏:“计每月支俸三两零,一家一日,粗食安饱,兼喂马匹,亦得费银五六钱。一月俸不足五六日之费,尚有二十余日将忍饥不食乎?不取之百姓,势必饥寒”。这导致清代公务人员的薪水只能是点缀,加上送礼之风日盛,除了“三节两寿” (“三节”指春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指官员自己和官员夫人的生日),更是创造出告别送别敬,冬天送炭敬,夏天送冰敬,不胜枚举,营私舞弊贪污受贿便成了潜规则。有一位叫李慈铭的低级京官的日记表明,“从1863年到1888年,他的全部收入有将近一半来自馈赠。”
这一切,赫德都了然于胸。他实行了与清政府完全不同的高薪养廉制。海关内外班职员的薪酬十分丰厚,比起朝廷官员,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就以那个外班关员为例,尽管外班相对内班地位较低,但在这个系列里最低一等的钤子手(验货员),每年薪俸也有600两,而做到最高层级的超等验估,每年的薪俸高达2400两。什么概念?一位当朝六品官员的年薪也不过500两左右。而且,海关工作稳定,待遇优渥,只要遵守制度不出岔子,就可定期升级加薪。关员告老还乡时,还可一次性领取相当于十年薪俸的退休金,这也是其他衙门没有的福利。
这就是赫德在海关推行的退休制度及养老储金制度。平时待遇优厚,退休了还有一笔可观的退休金作为养老保障,海关关员在岗时便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工作、死心塌地服务。而且,服务年限越长,养老储金积累越大,越到后来越舍不得放弃。如此,养老储金实际上成了促使海关关员保持操守、廉洁行政的保证金,无形中增加了对关员的管理效力。海关关员们在权衡利弊后,大都不想为贪污冒风险。
大清也有明白人,顾炎武就说过:“人皆患吏之贪,而不知去贪之道,人皆喜吏之清,而不知致清之本。必欲去贪致清,在乎厚其禄均其俸而已。”但洋海关的种种优越待遇,却是当时其他机构所不能,也无力提供的。
若有人敢贪污,就会受到连坐处分,使敢于试法者望而却步。洋海关有着严密的税款完纳和呈报制度,每个业务流程和环节都不可能集于一两个人完成,使报关商人与海关关员相识相熟的程度降低到最小,即使有贪念的职员都无机可乘,想贪而贪不到。
赫德既然敢对亲王许诺,要保证洋海关的纯洁性,必然要彻底整治贪腐行为。他在《局外旁观论》中写道:“(我中国)制度本极精详,而日久尽为虚器。”因此,监督从他本人做起,这样就没有人可以不受监督,也没有事可以暗箱操作。此外,他多次强调制度的执行力,如果发现哪个职员不检点,一旦上报税务司,必然一查到底,绝不手软。端的是反腐倡廉严抓不懈,发现一起,查处一起。所以,各级海关人员无人敢越雷池,那个悲催的关员可以说一不小心,便生生将金饭碗给打碎了。
再来看看洋关是怎样用人的。与常关一向的任人唯亲不同,赫德统治下的海关,在全球范围内公开选拔招考。每一个新人的录用都慎之又慎,并按考试成绩和有无发展前途的次序录用。赫德多次发话:“不够格的一个也不要,就是总税务司的儿子也不例外”。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他的广州牧师朋友希望赫德能够为其儿子乔治・俾士安排一个职位。赫德虽然碍于朋友的面子不好推辞,但他要求小俾士到海关伦敦办事处报名参加考试。赫德也的确把乔治・俾士的名字列在寄给金登干的推荐报考名单之中,同时他也捎去了一张字条。不过,字条上面赫然写着――“谁不符合我们的条件,就不录用”。结果,这位在伦敦大学深造过的毕业生不幸落榜了。可是,更多的出自哈佛、耶鲁、牛津、剑桥的高材生却被赫德罗致麾下。
赫德也清楚,他之所以这么清正廉洁,除了个人修养,更有外在因素,一是前任的前车之鉴提醒他,清廷是绝不允许他犯错的;二是英国政府视海关为对华关系的基石,他的任何贪腐行为都会有损祖国利益;三是俄、法、德等国对海关总税务司宝座虎视眈眈,就等着他出丑闻,“彼可取而代之”。于是,赫德不得不模范遵守他自己亲手制定的一项项规定,一个带头奉公守法的海关首长,就这样在制度的藩篱下成长起来,以至于恭亲王奕�禁不住感叹,“要是我们有一百个赫德就好了”。
杰出的人物无法复制,有一个赫德已然足够。因为,他的确没有辜负亲王的殷切希望。1899年,海关税收达到了惊人的三千万两白银,比他入主海关时的六百万两,翻了五倍。赫德管理下的海关创造了一个神话,几乎占了清政府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而在这漫长的36年中,整个海关所发生的贪腐弊案,只有区区五起。
可是,一花独放不是春,再多的银两也无法填补这个帝国的千疮百孔。就在1898年,亲王怅然离世,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洋务新政”(洋务运动),随着北洋舰队的全军覆没,黯然收场。
这样的结局,赫德始料未及。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场他曾经无比看好全力辅弼的变革,会被后世的学者揶揄为“跛足运动”。不过,相较晚清衙门的腐败成风,无官不贪,洋海关却能做到廉洁高效,赫德也算对得起亲王与大清了。
看历史2015-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