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文明的薪火-天一阁古籍纸质文物保护修复探秘
近段时间,两件事对天一阁有着代表性意义。一是文化部公布12家国家级古籍修复中心名单,天一阁与国家图书馆、天津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浙江图书馆等11家图书馆一起,名列其中。这意味着天一阁具备了对国家级珍贵古籍的修复资质;二是馆藏的3万卷善本数字化工程已完成一半,今年6月将全部通过扫描转化成数字化电子文本,“深藏闺中”的天一阁古籍将“出阁”和市民见面了。
一个是原生性保护,一个是再生性保护,天一阁博物馆的古籍保护真正实现了“两条腿”走路。作为一家博物馆,天一阁切实地承担起了保护、抢救古籍,传承中华灿烂文明的神圣责任和光荣使命。
站在传统和现代的路口,天一阁执着地守护着文明的薪火。
天一阁的西大门终年游人如织,北面的天一街却清静得多。从天一街南侧的一扇小门进去,经过弯弯曲曲的甬道,走上几阶木制的楼梯,就来到了天一阁古籍修复工作室。
在那间略显简陋的屋子里,王金玉正伏在案板上修复一页暗黄色的纸卷。一旁的案头,摆着一支毛笔,一碗清水,一碗调好的糨糊,一个鬃毛刷子,一个喷壶。书页看上去显得暗黄,部分变黑,边缘已经残破,但剩下的字迹依然清晰,带着不同时代批注的痕迹。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拿起塑料喷壶,在边缘卷起处喷一点雾水,那纸微潮,坚硬的边慢慢变软,字迹却无一点晕染。这时她右手拿起镊子,左手压着纸背,轻轻将折起处挑起抚平,它就服帖在后面薄薄的衬纸上了,纸边的字也显露出来。
王金玉的神情舒展开了。这样的动作她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修补古籍,先要学会怎么拿书。规范的做法是,手要放在二分之一处朝上一点。”王金玉对记者说。
王金玉是天一阁博物馆藏品修复部主任,已有30年修复古籍、书画装裱的经验。“古籍修复讲究很多,这不是故弄玄虚,它关乎文化根脉的传承。每一册古籍都是一个文明的片断,需要我们用一片赤诚之心去延续她的生命。”
在千百年的历史流转中,经过聚散转手、天灾兵燹、虫蛀霉蚀,许多珍贵的书籍遭受损毁,有的甚至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作为享誉海内外的著名藏书楼,天一阁现藏古籍30余万卷、15万余册,其中珍本8万余卷;历代名人字画4400余件,历代碑帖4000余件。这其中就有2万余册古籍、相当数量的书画亟需修补。
目前天一阁有56部古籍入选第一、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其中《四书或问》、《华夷译语》、《两汉博闻》、《宋丞相李忠定公奏议》、《苏文》、《苏长公小品》等6部41册古籍被确定为首批修复对象。
“俗话说‘纸寿千年’,纸的寿命是有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不断地酸化、变质。天一阁的古籍修复堪称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纸上战争。”天一阁博物馆副馆长贺宇红说。
离不了的传统工艺
一些深藏内库的古籍善本,如同病入膏肓之人,或断裂,或焦脆,或黏结,或絮化,或虫蛀,有的千疮百孔,有的板结成砖。残破严重的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打开纸包以后,身后不能有人行走,还要尽量屏住呼吸。如果喘气稍微大一点,里边的纸屑就要飞起来。
修复这样的古籍不仅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而且是一门费心又耗时的“拯救艺术”。用贺宇红的话说,“古籍修复不只是简单意义上的修书,它关系到文化遗产的保存和利用。尤其是那些有历史价值的善本书,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珍贵文物。”
修书不但要熟悉各个朝代书籍的形式和版本,还要了解各个朝代纸张、书皮及装订风格,更要有娴熟的技艺。修补一本古书往往要经过拍照记档、拆书数页、选配补纸、清洁书页、修补、润湿压平、折页、捶平、压实、齐栏、打眼、穿稔、捆结、装订、贴书签等十几道工序,一招一式极为考究,对从事修书人员的要求更是近乎苛刻。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王金玉如此形容自己修复古籍时的心情。“修坏了,那就是千古罪人!”
古籍修复,科学、规范是第一位的。古籍善本入库前,先要在零下25摄氏度的低温下消毒一周,杀虫、去霉菌,然后进入善本书库。书库是藏书楼最严密的禁地,只有少数几人被允许进入。书库常年保持20℃,相对湿度50%—65%。
工作人员每次进入取样,都要戴着手套,举着木托板等在门口,由专职管理人员从一孔小窗递出待修复的古籍,置于托板上。修复提用时必须注明藏品号、数量、时代(版本),同时注明书籍的破损情况、提用日期、移交人、接受人、监交人。修复前先要拍照记档,拆书前必须用铅笔记下原书页序。每修复完一件送还时,有专人对照之前拍摄存档的图片,原件上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能少。
各个朝代的古籍,各种不同的纸张,每册每页的破旧程度都不一样,必须反反复复研究,寻找合适的方法对症下药。
古籍修复界有一句话叫:“不遇良工,宁存旧物。”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历史信息,是古籍修复的国际通用原则。古籍原有的装帧,包括书皮、书签,后人无权随便拆换;所有的修补材料和修复方式都必须是可逆的。一旦出现问题,可以马上重新返工。
目前修复古籍的主要技术还是以传统工艺为主。沿用几百年的传统修书手艺如补、揭、挑、裱等数十种工艺,一直是古籍修复专家的主要技艺。“修书永远不会成为流水线,只能是个手艺活儿。”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专家杜伟生坚持这一观点。
现在的古籍修复大致还只是“修补”,最多在古纸后面加上一层褙纸,而没有深入到古纸的内部,因为新材料和古纸混合在一起,古纸往往会被连累破坏。还有一种“包背装”古籍,书皮用纸板制成,外面包裹着一层丝织品。为了确保原书的装帧特征,一般以采取“掏补法”为主,也就是在不拆掉书皮和纸捻的情况下,把毛笔、补纸伸进书页中间修补书页上的破洞,以保证书页的平整。
由于受潮,并长期受重物压实,其中一些书页严重粘连以至形成硬梆梆的“书砖”。为了解开压成“书砖”的书页而又不影响原书的面貌,专家往往会采用“蒸”的拆揭办法。
将受潮的书页先用宣纸包住,再包上布,放入笼屉里用火蒸。这样,表层的纸张被蒸汽慢慢润松,但又不会被水滴浸泡。蒸几十分钟后,取出书页,用针将表层松软的部分一点点挑开,直到挑不动,再放入笼屉蒸。有时候,蒸一次只能揭开几厘米。对本已脆弱的旧书来说,有时候,根据不同情况,书蒸20分钟还是25分钟,针挑入三分还是两分,也许就是成败的关键。
采用“蒸揭法”等传统技术,从2000年开始,天一阁陆续修复了馆藏414册近4万页的科举文献古籍。2006年以来先后出版了《明代进士登科录》、《明代会试录》100余种。
修补古籍另一个遇到的问题是补纸的选择。修补古籍,用现代纸,粗糙、酸性和脆硬不合古籍原纸,显然不符合“修旧如旧”的古籍修复保护原则;用古代纸,在现在的市面上寻找古法手工纸又谈何容易?受纸困扰,天一阁曾派人到浙江、福建、广东、安徽等地的造纸厂考察、寻找,可工业化流水线下的产品,都不符合古籍修复的要求。最后,终于打听到就在奉化萧王庙街道的棠云村,袁恒通的造纸作坊还在制作少量手工纸。在天一阁专家的指导下,经过上百次试验,袁恒通的造纸作坊终于制作出了修复古籍的专用纸。在此之后,天一阁古籍修补用的竹纸等古纸,主要就来自袁恒通的手工作坊。
科学保护带来曙光
毛笔、镊子、锤子、鬃刷、竹签、排笔、切纸刀、针锥、订板、喷水壶……这些不起眼的修复工具为历代古籍修复立下了汗马功劳,到现在仍然是很多古籍修复专家手中的得力助手,传统修书工艺也还是国家古籍修复技术培训的主打课程。
“虽然中国的传统工艺具有相当的科学性,但问题和局限也非常明显。”王金玉说,比如传统修复技术工作量大,用时长;比如纸的厚薄、酸化程度如何,用肉眼估计难以科学、准确,这就需要用化验的、科技的办法来实现;又比如,中国传统的修书工艺中使用的糨糊里,都会兑入一些矾,以增加糨糊的韧性。不过,这些矾会对构成纸张的植物纤维造成破坏。古籍修复专家杜伟生对此颇为感慨,“为什么中国的古画能留存下来的那么少?除了战乱、水火的破坏之外,矾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每次修补的时候,都用带矾的糨糊刷一遍,刷一次就破坏了一次,刷了十次,那些纸就全坏掉了。”带矾的糨糊会让纸张更容易变色、破败。如果一张纸大部分都被刷过这种糨糊,寿命不会超过100年。
现代科技的发展,给修书这样的手艺活儿带来了新的思路和技术。比如一本珍贵的古书,有的专家说它是麻纸,有的专家则说是皮纸。他们都是凭眼睛,凭经验。如果有纸张成分分析仪,在显微镜下一分析,就清清楚楚了。这样就能有的放矢,去配适合的修复用纸。
其实,在国外很早就开始应用先进的现代科学技术进行纸质文物保护研究了。上世纪80年代,美国就应用航天设备进行图书去酸技术研究。而日本从上世纪70年代起,在纸张研究中引入了自然科学的手段,不仅对古籍原纸进行数据分析,以了解其特性,甚至造纸厂环境对纸张的影响都列入研究课题。
“古籍修复不是简单的装裱。不仅需要通晓中国造纸术、印刷术、古代文学、文献学、版本学、艺术、佛学等传统文化,还要了解微生物、物理、化学等现代科学知识。”王金玉打开天一阁纸质文物保护修复中心实验室的门,呈现在记者面前的是琳琅满目的30多台现代化仪器。纸张拉力试验机、纸张酸度测定仪、色差测定仪、甲醛测定仪、台式超声波清洗器、恒温恒湿箱、真空干燥箱、培养箱。仪器种类之多、之全,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家藏书博物馆的实验室。“以专门从事纸张防护、修复保护为核心的专题性科技保护中心的建立,意味着天一阁古籍修复技术的一个本质提高,是纸质文物保护传统技术与现代科技相结合的一大突破。”
科学给传统的纸质文物保护修复工艺带来了曙光。举个例子,一幅书画作品的对联纸和画粘贴得太牢,用镊子揭不下来,用干揭、湿揭、蒸揭各法都不适宜,这个时候,利用生物酶这种天然的新成分,来分解粘住纸张的糨糊,就能获得出人意料的神奇效果。
而高分子材料、纳米材料等一些新材料的应用,更是使古籍修复保护技术获得不断的创新。2001年,天一阁着手修复在天封塔发现的双面印南宋经折《妙法莲花经》。这部有着1000多年历史的珍贵经折纸张已严重老化,四周粉状脱落严重,根本无法翻阅。根据现有的纸质文物加固技术,要修复经折存在很大的局限。为此,天一阁博物馆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博物院联合成立课题组,共同研究一种新的保护胶液。经过3年努力,通过对天然高分子、合成高分子、纳米等材料的提纯、合成和改性试验,终于成功研制出一种特殊保护胶液。这一课题还通过了国家文物局的验收。
不过,对于新材料的使用,专家普遍还是相当谨慎的。很多古籍修补的新材料、新工艺还在不断探索、研究中,“宁愿胆子小一点,也不要急着上马不成熟的仪器和材料。古籍是试验不起的。”贺宇红介绍,天一阁成立纸质文物保护修复中心实验室,其主要任务就是对古籍修复技术、修复材料、保存环境等进行科学研究。目前天一阁参与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新项目——东亚纸张保护项目的研究课题。2008年11月,东亚纸张保护项目第一次专家会议就在天一阁举行。
在天一阁西大门旁边,天一阁新藏书楼已完成基建。贺宇红说,在新建库房中,专门规划了200平方米的纸质文物科技保护修复工作室,做到恒温、恒湿、高科技24小时安全监控。王金玉她们再也不用在简陋的工作室为古籍的修复环境而发愁了。
宁波日报2023-04-19